一、

女孩已經忘記，她究竟什麼時候開始種花，但是關於為什麼要種花，她記得很清楚。

她在木造小屋前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開花的季節到了，放眼望去，繽紛的五顏六色盡收眼底，花朵群不顧一切地綻放自己，伸直腰桿，四周花瓣毫無羞赧地放肆延展，好似一群為了討好各自心中那位獨一無二的郎君，特地梳妝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渴望在自己展現出最美麗的那一刻，能獲得他的青睞。

整理這花圃並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光是下定決心要開始種花之後，將小木屋前的小院子整出一塊適合種植各類植物的土地就讓女孩忙了一整個月。

女孩灑下微量的水，將土壤濡濕，以容易將土質撥鬆。女孩從中掏出許多大小不一的石塊，然後再將土壤撥散均勻。女孩搭起小棚架，想要讓它被藤蔓爬滿，在陽光普照的季節能有一塊蔭涼的區域。女孩也想種植一些樹木，她喜歡在萬綠叢包圍下，當中築起一塊多采多姿的花園。女孩想要有很大很大一片花園，她夢想明年春天一到，整個院子，甚至整個小屋，都可以埋在花叢裡頭。她想要住在這麼一個隱密卻又絕美的居所，成日處在花的環繞中，讓她感覺也可以將心中那塊酸甜的秘密深埋其中。

女孩開始灑下種子。

種子安靜地躺在土壤中，受女孩細心妥善的照顧，受山裡清洌純淨的泉水滋潤，漸漸地它們開始發芽。它們發芽得那麼努力，好像想要報答主人為它們做的一切。曾經幾次，看在女孩眼裡，她感動地默默流下淚水。

開花的季節到了，女孩的小院子真的變成她的夢中花園。每天早晨醒來，女孩的鼻中就可聞到濃郁優雅的花香，時而熱烈，時而淡雅，但都能讓女孩在早晨清悠悠地完整醒來。只要女孩推開小木門，就可以踏入一片花海中。女孩的院子雖小，但這片花海在她眼裡卻可以探不著界線地盡情延展。女孩的世界可以無限大。

這片花海當中有杜鵑、玫瑰、茉莉、菊花、山芋、牽牛花、聖誕紅、風信子、向日葵…。雖然各類花種不一定在同一個季節準確地同時綻放，但是此時正是最多花種開花的好時節，每天望著紛雜的色彩映入眼底，女孩有時會感到暈眩，但這種暈眩給女孩帶來一種幸福感，溫暖地充滿心懷。女孩想要就這麼毫不顧忌地往後一倒，倒在柔軟的花床上，但又小心翼翼地怕壓壞了她的心血結晶。

在各種不同花中，女孩特別喜愛玫瑰。

那野艷又熱情的火紅，即使處在令人眼花撩亂的龐大色彩拼塊當中，依然顯得特別醒目，彷彿那一身紅衣隨時都要燒起來一般。玫瑰似乎天生就受上帝眷顧，獲得一身叫人一望就難以忘記的顏色，立在眾多花叢當中，搖曳的姿態好像說明著連玫瑰本身都為自己感到驕傲。

女孩心中有個秘密願望，她小心地將這些願望隨種子埋進土裡，等待這一樁不可訴說的美麗隨著春天的來臨同時開花結果。女孩特別喜愛玫瑰的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那美艷的紅，彷彿預說著她的願望也即將火熱地蔓延開來。

當初女孩種花時懷著一顆虔敬的心，如今各種花類都奇蹟般完好成長，且茂盛地共生共長而互不侵犯，好像花也感染了女孩的心。漸漸地花海越來越擴大，小木屋外的柵欄已不足以限制住花的生長蔓延，它們興奮地往外擠，女孩的住所已經成為一片廣大花海領域的中心點。

花香吸引蜂蝶成群攜手而來，牠們歡欣鼓舞地在花叢間飛躍，在空中優雅盤旋跳著求偶舞。花的美麗，連昆蟲都為之迷醉。女孩、花、蜂蝶和平在此一地帶共同生活，女孩的內心已幾無缺憾，只是有一件事她還必須等待。

女孩知道蜂蝶們會幫她傳遞花的口信，在他方重新建起一塊廣大花園。即使蜂蝶不會，風也會，風會把她的心願傳給某處她一直觸手不及的境地，一塊她憧憬卻又恐懼的未知領域，然後，在那裡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夜晚，女孩跪在床邊祈禱著，企求她的願望能確實傳到他那裡去。

然後，和煦的春風吹了起來。


二、

男孩已經忘記，究竟是什麼時候他的小屋外長出那麼大一片花海。甚至是什麼原因長出來的，男孩也全然不知，但可以確定他還蠻興奮的。

男孩在早晨推開小門，一陣濃烈花香就這麼撲鼻而來，放眼望去，滿坑滿谷的花群在春風吹拂下搖擺。蜂蝶成群穿梭在枝桿間嬉戲、採蜜，陽光溫暖灑下一片明亮。男孩開心地在花叢間滾動，滾累了，他就這麼躺著不動，閉上眼睛慵懶地享受春季舒服的早晨，一隻蝴蝶翩翩停在他的鼻尖上，他連想都不想把牠趕走。男孩作夢都沒想過，他可以擁有這麼一大片好景色。

當庭院開出第一朵花時，男孩起初並不以為意，但慢慢地花越來越多，男孩開始感到意外且驚喜。男孩並不討厭花，想反地，他其實很喜歡花。他曾經試著想種幾株茶花，可惜不得其法，照顧不周之下花兒總是輕易凋謝，甚至還沒開花就已經夭折。男孩始終以為他與花無緣。

怎麼都料想不到自家門外居然在年復一年下長出這麼大一片花海，男孩心想這應該是上天聽到他心底的秘密了。

男孩已經習慣與花和成群蜂蝶共處，映入眼底的好大一片春光美景，讓男孩幾無缺憾，但他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

在這麼一大群花中，男孩最喜歡的是玫瑰。那艷麗的紅看起來是多麼高傲。玫瑰也不過就是長那樣，男孩知道，它們的模樣其實就和他心裡想像的沒什麼差別，但不知為何，這群玫瑰在他眼裡看起來就是特別的美麗，像是一個情竇初開卻羞於啟齒的少女那般令人動心。

男孩心裡有個願望，早在男孩的第一朵花凋零之時，他就已經決定不將這件事說出去了。但是在他家門外開始生出大片花海時，男孩想要實現心願的渴望再次被悄悄挑起來了。花兒一朵一朵義無反顧地綻放自己，好像在勸服男孩趕緊去實現他的願望。

男孩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光是一大片花已經不能滿足他了，那股實現願望與否的猶豫，好像在他心裡長起一朵花苞，在綻放美麗的那一刻卻停住了，想要勇敢釋放熱情卻張不開花瓣，如同一雙殘廢的胳臂吃力地想舉起來，卻因為無能為力而在半空中顫抖著。這種感覺讓男孩心裡無法消受。

於是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去實現願望，雖然他已經害怕了好久。

夜晚，男孩跪在床邊祈禱著，企求他的願望能走向完美。

隔天清晨，男孩摘下幾朵玫瑰，剛斷根的玫瑰在空氣中微微震顫著。他將玫瑰浸在一個精緻的陶瓷小花瓶裡，帶著肩上的包袱，男孩踏上他的旅程。


三、

在某個黎明之前，男孩來到一幢小木屋前頭。

天空紫色中覆蓋著些許橙色，稀落的鳥鳴，在冷清的空氣中有點淒涼。

白天還未到來，但是男孩已經到達目的地了。他感到有些疲倦，心想時間還早，打個盹兒也不遲，於是就著草地躺下，將花瓶放在一邊，淺淺地睡去。

當男孩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一片純淨無暇的淺藍色。

那是天空。

男孩坐起身來，突然吃了一驚。剛躺下去時因為天色仍然幽暗，男孩沒有注意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他置身在一片驚人的浩瀚花海當中，紅色、綠色、黃色、紫色、白色…看的男孩頭開始暈眩，比在自家的任何一次頭昏眼花都還厲害。頭抬起來的那一刻，大量蜂蝶同時從花叢中拔起，在空中跳起祝禱之舞。

同時男孩也發現，他自家門前有的花種，在這裡全部都有，但這裡還有更多。而這裡的花又開的更美，雖然長的跟男孩家裡那些其實沒啥兩樣，男孩知道，但他就是這麼感覺。

這裡的花是這麼的美，這麼的堅毅，這麼的拒絕退縮，讓男孩瞬間感到有些自慚形穢。一度他想要把手中插在花瓶裡的玫瑰扔下，掉頭就走，但他又想，無論如何都到這裡了，他只是來這裡完成自己的心願的，至少至少，他得對自己負責，若在最後一刻拋下願望而走，他覺得會後悔一輩子。他這麼一想，就站起來，打算往小木屋走去。

此時，小木屋的門咿呀一聲打了開來，一個女孩踏著木階走了下來。

男孩看到了女孩，女孩看到了男孩，兩個人同時呆住了。

兩人站在五顏六色的燦爛花海中彼此對立著，良久無言，男孩窘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女孩羞的連脖子都紅了。

突然一陣風吹來，輕輕地揚起幾片花瓣，飛舞到空中，一股濃郁花香灌入鼻中，女孩笑了。女孩的笑容讓男孩瓦解了心防，他想起他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於是他慢慢走到女孩跟前，也靦腆地對女孩一笑。女孩頭低了下來。

然後男孩實現了他的願望。他將手中那插在花瓶裡的玫瑰交給女孩。看到花的那一刻，女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男孩則得意地笑了。那一瞬間，男孩感覺自己很偉大，好像完成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

女孩看著手裡的玫瑰。

那確實是玫瑰，沒錯，女孩心想。那就和自己家門前的玫瑰沒啥兩樣，女孩心裡明白，但是卻少了些什麼。那花色確實一模一樣，但是它的根卻是浸在冷冰冰的花瓶裡。這幾朵玫瑰不會說話，它們的頭低低的，好像作錯事的小孩，花桿緊縮而柔軟，好像隨時要塌下來，對照土壤上的玫瑰，昂然舉首，堅毅挺拔，這花瓶裡的玫瑰只剩苟延殘喘的力氣了，但男孩看不出來。

那一刻，女孩的心糾結在一起，就像玫瑰花瓣的形狀一般起皺了。

女孩明白，她的願望的確實現了，大自然帶著她的心意來到男孩家門前，安躺在土壤上，然後慢慢生長出來。但男孩就這麼折下玫瑰，帶回給女孩。女孩明白男孩的心意，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女孩有一種感覺，躺在手裡那即將枯萎的玫瑰，好像是被退還的願望。女孩細心包裹自己的心意寄了出去，卻遭到退貨。

但畢竟這也是男孩的心意，她知道這玫瑰是他特地為她帶來的，女孩想到這，就強忍起悲傷，抬起頭來，對男孩擠出一絲笑容。

「謝謝。」女孩說。

男孩興奮的心花怒放，他為自己成功完成心願而手舞足蹈，好像自己犯下一件滔天大禍卻獲得上帝的赦免。這一瞬間，全世界都是那麼美好。

男孩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女孩看著男孩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裡卻空了。

當晚，女孩在院子裡挖開一塊土壤，將瞬間就枯萎掉的玫瑰放了進去，然後再把土撥回去，將玫瑰埋下，也同時將自己的心埋下。

男孩不知道，玫瑰這麼快就凋零，也不知道，女孩在玫瑰花塚前灑下淚水，更不會知道，女孩的心也在那一刻破碎了。

後來，男孩和女孩變成了男人和女人，他們在那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男人家門前那片花海後來就全數枯萎，在後來的每一個春天都長不出來。女人離開了小木屋，屋外的花海依然生存著，但已經不再蔓延擴大，也不再往外散播。

而玫瑰花叢仍在風中沉默地震顫著。

(2005.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