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家住淡水,所以我們也就搭著捷運一路晃到淡水。一下捷運站,我帶著妳來到靠海的那一面,那裡經常是情侶幽會或者家長帶著小孩享受天倫之樂的好地點,但是當時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所以見不到幾個人影。我們坐下,慢慢抽著煙,從一開始的默默無語,到我努力把心中所有的話慢慢吐出,我的表達能力一向不好,尤其碰到愛情這種事,但我已經盡一切力量整理出頭緒,把我的想法化為可以理解的語言了。我第一次見到妳,就有一種莫名地想接近妳的力量,當然一開始想著的只是或許我們可以當好朋友,但慢慢地我發現許多我們個性上與行為上契合的地方,當妳爭強好勝地跟我爭辯一些其實無關緊要的瑣事,當妳調侃得我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尤其當我們聊起電影以及小說總是聊得那麼起勁,和妳相處總是那麼舒服。不知不覺中我發現我總是會在每晚入睡前想起妳,想要妳可以繼續留在我的住處喝著咖啡閒聊、閱讀,想要多一點時間與妳相處,並且為了可以見到妳而期待著每一個明天,我就明白我是愛上妳了。但我一直遲遲不敢開口,是因為我明白在愛情這一環節上,我是一個懦弱到不行的傢伙,我總是有太多的顧慮,我擔心假使我們真正成為戀人之後,我卻無法使妳真正快樂起來,我不確定我是否有辦法真正去投入一場戀愛,尤其我一直不了解女人這種生物,我能良好地和女人相處嗎?我總是在還沒考慮到交往,就先開始恐懼分手,我渴望能有一個陪伴著我一直走下去的女孩,但我卻不知道妳會是那個人嗎?至少當時我很希望是,但誰能預測未來呢?另外,我也曾經想像過,或許妳寂寞、孤獨、傷心、哭泣的來源是另外一個男孩,而我以為妳的抱怨只是對著一個朋友那樣的傾訴,如果是這樣,我的表白可能會毀了一切。我總是這麼愛胡思亂想,弄得我自己也不好過。我有毛病,所以我一直不敢開口。而且我很抱歉,我覺得很對不起妳,因為我若有似無的態度確實讓妳內心煎熬不已,我卻一直沒有察覺。
你說老實話就好了,不必因為我朋友跟你說了什麼,所以你就勉強自己和我交往,這不是你的責任。妳如此告訴我,在我跟妳洋洋灑灑說完那些冗長的胡言亂語後。但是妳的語氣以及眼神已經柔和許多了,不再像起初那樣冰冷。但是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妳認為我不太可能愛上像你這種女孩,妳說妳長得又不起眼,個性又差,妳猜不透是哪一點吸引了我。那又如何?我說,我才懷疑自己有什麼吸引了妳咧,我又頹廢又懶惰又老是表現的像個笨蛋,妳哪可能喜歡我啊?妳笑了,妳說妳本來就喜歡又笨又頹廢的傢伙啊。哈哈,謝謝妳的評語,實在很中肯,我也笑了。這是很神奇的轉變,原本那一夜充滿低迷又詭異的氣氛,煞那間我們都漸漸感到某種溫暖的東西在體內流竄,我們兩都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說著說著,我卻告訴妳我快撐不住了,我的尿隨時都會一洩千里,真是意料不到這句話居然惹來妳的爆笑。妳笑著罵我笨蛋,早說嘛,何必要這麼痛苦?啊,憋尿的確很痛苦,但是,Miranda,看到妳的笑容我好開心,我好想留住那一刻,那一刻我相信是我的存在讓妳展露笑容,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待在妳身邊。
妳要求我陪妳一直回到妳家門口,我答應了。就在妳與我告別轉身離去之時,我告訴妳等一下。我很彆扭地說,我可以抱妳嗎?妳卻笑彎了腰,唉,很傷我的自尊耶。不過妳溫柔地走近了我,投入我的懷內與我相擁,妳的體香與柔軟的身軀讓我激動不已,讓我忘記時間為何物,讓我忘記人生除了歡樂還有痛苦。抱了一會兒我們分開,妳又小小聲要求我再抱一次,我也照做了。我們怎麼都那麼靦腆啊?我們都是大人了耶!不過其實我很後悔,當時應該說,我可以吻妳嗎?搞不好妳會答應也不一定。
Miranda,我好愛妳。在妳轉身後我輕輕對妳的背影說,沒有讓妳聽見。
接下來這一個禮拜,是我存活在這世上二十年以來最感到快樂與滿足的一個禮拜,Miranda,妳是否也這樣認為呢?我們把剩下的金馬影展電影票一張張用完,德國電影少年根特的煩惱裡頭的美麗與哀愁,我們都感動不已;美國電影奇探心魔展現出來的幽默與歡樂,以及主角受心理與生理病痛所苦,我們也都感同身受,倒是太過露骨的性愛鏡頭讓妳尷尬的臉紅心跳,別開頭去。我們在電影院外頭看著人來人往,為某些家庭表現出來的和樂幸福同聲感嘆,一起嘲笑某些看起來一點也不登對的情侶;入夜後我們在信義區隨意散步,寒風刺骨中我第一次牽起妳的手,走累了,我枕著妳的大腿休息;我們用剩下兩張時間無法配合的電影票,來湊合另外一對朋友,想讓他們也成為情侶,雖然終究沒有成功;我們去看了在華山藝文特區的前衛文件展覽;我們在夜晚寒冷的淡水海邊緊緊擁著彼此以身體互相取暖;妳陪我進練團室,還嘲笑我打鼓的時候雖然很認真但看起來依舊像個笨蛋;我們喝酒,溫柔地探索彼此的身體;我們分享彼此的食物;當我騎著妳的機車時,妳在後座像個孩子般與我玩鬧,把冰冷的手掌伸進我的衣領裡;每天晚上我送妳回家的時候,妳的眼神告訴我妳有多麼喜歡與我在一起,多麼捨不得離去;妳在我的圍巾上、T恤上留下香水味,那些殘留的味道總是讓我心醉不已。Miranda,這些種種快樂與滿足的樣貌,是妳與我一起來完成的,幸虧有妳的出現,我們並沒有過得與其他情侶有什麼不同,但我們都努力把握相處的每一刻。至少妳讓我的人生變得不一樣起來了,開始覺得日子過得有意義,至今我還是很想感謝妳。
人活在快樂的時光裡,就會開始覺得時間流逝得特別快,開始覺得什麼都不夠,什麼都無法掌握。一週的時間就這樣用完了,這可能是上天賜予我們這一對僅有的配給,我們能享受的就僅僅是這些。
隔週星期一,妳就出事了,令人預料不到地猶如一切都是一場夢。
那天一整天我都沒有見到妳,一直到下午最後一堂課,本來就應該是我們會碰面的時刻,但妳還是沒出現。我感覺奇怪,撥了幾通電話給妳,妳沒有接。我只好懷著揣揣不安一個人上課,少了妳真得很不對勁。過一會兒,我收到一封簡訊,我還記得上頭這麼寫著:我們分手吧,我出車禍,臉都毀了,我不知道將來我會變怎樣。這是妳傳給我的。
Miranda,妳還不了解我嗎?遇上這種事妳居然要我和妳分手,妳是想把我活活氣死嗎?
當時我整個人驚得都呆了,慌了,腦子也空白了,說不出話來。旁人問我怎麼回事,怎麼臉色發白成這樣?我不說話,偷偷趁著老師沒注意離開了教室。我只能用手機簡訊來和妳對話,妳說妳臉上的傷讓妳連講話都無能為力。我告訴妳我想去看妳,妳卻急得拒絕我,妳說妳現在這副糟糕的模樣無論如何決不想讓我看到。妳不停想安撫我,說妳現在躺在家裡,不用太擔心,傷勢還沒嚴重到住院,雖然有輕微腦震盪。但我無論如何無法安心,我說我非得去看妳不可,我好不容易遇到像妳這樣的女孩,我不要就這樣失去妳。妳說我只要乖乖待著,就什麼都不會失去,要是我膽敢這樣冒失闖來,妳就會和我分手。Miranda,妳越說我越急,我不明白妳的意思,為什麼我不可以去看妳?妳還沒有真正的認可我嗎?妳說過還不想讓妳家人知道我這號人物,說妳媽太敏感,不敢讓我和她碰面。當時我不以為意,但是已經發生這種事了還要如此介意嗎?我說那我可以再約一兩個同學去看妳,消除妳媽的疑慮,妳卻說妳什麼人都不想見,別再提起這件事了。我手足無措,我拿不定主意,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讓我瞬間什麼事都感到心灰意冷。現在想起來,其實我那時就已經失去妳了對吧?Miranda。
一切都轉變得好快,我一下子從歡樂的顛峰跌落至痛苦的谷底。我得說,在看不到妳的這段日子,我全然處在索然無味的生活中,彷彿一切都顯得不再有意義,同時我內心備受煎熬,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看到妳,也不知道妳究竟傷得如何,就算好起來了,會不會有後遺症?後來的事實證明,真的留下後遺症了,而且很嚴重,但卻不是生理上的。
我回到我剛來到這個學校時最初的生活,一個人讀書,一個人聽音樂,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步行回家。我得把所有時間花費在料理三餐上,或者讀小說時逐字仔細看過,甚至同樣的句子不停來回咀嚼,這樣才不會有太多時間讓我沒事做,以至於胡思亂想。但這根本沒用,Miranda,所有我送進嘴巴裡的食物一點味道都沒有,所有我讀的書我全都看不懂。我的腦子裡都是妳,我無法阻止自己想像出車禍那一刻妳的身體受到怎麼樣的創傷,妳如何因行動不便而受困在床上動彈不得,妳如何因為無法嚼食而被迫只能每天吃一堆噁心的蔬果泥,妳如何因為過多的休息睡眠而腦子開始渾沌,妳如何因為腦部受創而只要一想到我就開始頭痛…Miranda,我好想好想把時間倒回去,我開始怪罪自己,我不應該在當天早晨還打電話叫妳起床上課,這樣什麼都不會發生了…我認為這全都是我的錯,我忘記提醒妳路上小心,騎車要慢慢騎,即使妳一直告訴我這絕對不能歸咎在我身上,是太陽,那天早上的太陽太強烈了,一道刺眼的光線讓妳瞬間看不清楚了前方…這全都沒用。我開始失眠,嚴重的失眠,我在深夜裡翻來覆去,一遍又一遍讀著妳的簡訊,讀著妳的想念,以及痛苦…我連妳的聲音都聽不到,如果我不能去探望妳,那我還算什麼?我懷疑自己能夠給予妳什麼助援。這陣子我們的聯繫,只剩下手機簡訊了。
記得妳曾經開玩笑的跟我說過,自從我走進妳的生命中之後,妳就開始大小災難不斷,生病啦考試睡過頭啦被社團裡的打鼓老師騷擾啦全新的電子辭典遺失啦…諸如此類,我恐怕真是妳命中的煞星也不一定喔。直到發生的車禍,我才猛然驚覺,莫非真是我給妳帶來厄運嗎?這樣的想法老是在夜裡縈繞在我心頭,讓我冷汗直流,於是,有生以來我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或許我們從來就不曾相識還好些。現在我寧可相信,當時妳或許是情願這樣走進霉運當中的。
我知道我遲早會有情緒抉堤的一刻,果然,在妳出了車禍的第三天,妳透過簡訊告訴我妳要去看整形外科。因為我想像不到是什麼樣的傷勢有需要進行整形外科,一整天我都籠罩在不安之中。下午我收到妳的簡訊,上頭這樣說:看完醫生了,我現在好痛好想哭,你可以打一通電話給我嗎?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而已,一下子就好了。透過電話,我只聽到妳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妳就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但什麼話都沒辦法說,我頓時感到千萬根針頭往我心裡頭扎進去,我好想要代妳受苦。我試圖堅強起來,溫和的告訴妳,別哭了,很快就會過去,妳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妳只能嗯嗯哼哼的答應我,但沒停下哭泣。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妳不要再哭了。我感到自己說這一句話時,嗓子抖動著,我知道,那看似堅強的堤防即將在下一秒徹底瓦解,我說,妳只是哭,也不是辦法,妳要堅強一點。我很勉強地把這些話說完,但終究我再也熬不住了,我說,妳再繼續哭下去,連我也要哭了。我慌忙地掛上電話,那一刻一股極酸的氣往鼻樑上沖,我的眼淚不聽使喚地奔解而出,所有熬了許久的痛苦全在一瞬間決堤,我將自己埋在雙臂裡痛哭,泣不成聲。我發現我哭起來像在笑,某種慘不卒睹的難聽笑聲。Miranda,我一直想嘗試的那第三件事,我終於也體驗到了。
也許是哭累了,我記得那一晚我睡得很沉。
- Jan 16 Mon 2006 00:10
Miranda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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