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知道妳從此不可能擺脫我了，妳應該曉得。

　　因為可以的話，我會用盡我餘生的力氣，來恨妳一輩子。

　　我恨妳，是的，如同妳愛我一樣。從這點來看，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對等而且公平的，於是當初我以為我所付出的殺戮與撕裂根本無法獲得償還的不平之情，也總算暫時獲得慰藉。我恨妳那麼深，所以我才可以夜夜在床褥之間召喚妳的名字，在睡前詛咒妳的靈魂永遠與我共浴於滾燙的地獄煉池。而妳愛我愛得如此癡狂，才能天天於日出之後一再把我從萬丈深淵拋下，讓我跌得粉身碎骨。

　　但是妳知道的，妳早就知道了，我還會再爬起來，在妳的愛情漩渦把我吞噬之前，掐住妳的喉嚨，捏碎妳的頸骨。請妳好好看我一眼，如果你還有力氣嚥下最後一口纖弱的氣息，看看我的恨意有多麼深。我不會輸給妳的。

　　妳笑我傻，妳說，這是不可能的呀？然後痴痴地笑著，望著我。但是你真的在看我嗎？我的眼睛只能是一面空洞的玻璃牆，妳的眼神穿過我，妳看不到我的靈魂，卻已經在我身後把我定罪，用妳神聖的愛情，將我釘牢在十字架上。血還泊泊地流，在我的腳底下蒸發，腥紅濃密的蒸氣是對我恨意無可償還的諷刺，卻也是對妳天真也殘酷的愛情的譏笑。

　　妳以為妳愛我，就可以把我當成巫毒娃娃一般釘上詛咒的釘子，讓我墮落於重生之外而萬劫不復嗎？妳卻不曉得妳的釘子早就生滿鐵銹了。我始終會歸來，我始終會如影隨形跟在妳背後，我們是天生的戀人，也是天生要互相毀滅的宿敵，我不會死，只要妳的愛還在。

　　因為，愛與恨是相生的，他們是巒生姊妹，注定要彼此照看一輩子，也注定要彼此傷害直到這個世界腐爛。愛要緊緊擁著恨，而恨要穩穩扛著愛，她們不會死亡的，即使她們互相牴觸，卻絕無可能互相毀滅，當一方消失，則注定著另一方也不可能存在。而妳的生存不就是為了愛嗎？沒有了愛，妳要怎麼活？就像有快樂必然也有悲傷，沒了悲傷的情緒，妳壓根兒不知道快樂是什麼。多麼簡單的道理，卻沒幾人願意去相信。而沒有情緒的人，根本不可能與全世界共處的。所以我才決定帶著我的悲傷，從容愉快地去恨妳一輩子。妳聽到了嗎？我要恨妳一輩子！

　　妳以為妳愛過我了，也愛夠我了，妳甚至以為我的恨無情而冰冷地燙傷了妳。妳才真是傻，我的恨是灼烈而熱情的，是為了妳的愛而熊熊燃燒，我以為這才是最忠實的回應。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彼此照亮，妳得赤裸裸地被我的恨意燃燒殆盡，才能焚燒出當中嗆鼻的愛情骨髓，這也許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精華的部分了。當妳從浴火中走出，妳知道最痛苦的部分已經熬了過去，剩下的，冷硬的外表包藏溫暖的核心，這是愛與恨最完美的結合，是妳我最圓滿的交融。

　　但妳不懂，妳以為燃燒過後，什麼都已不再剩下，妳以為結束了痛苦，只剩感官麻痺後長期的緩慢癒合過程，但妳根本沒有意識到，妳斑斑的灼傷，是我用最濃烈的恨烙下的疤痕，傷口還滋滋冒著白煙，像在竊笑一般。此時妳就應該要了解，妳永遠不可能會痊癒，每一塊烙印都是我在妳的愛情生命中走過的足跡。

　　那麼就這樣吧，讓它痛，痛個足夠痛個清醒。愛會使人成長，而痛會使人茁壯。我們都應該從中成長茁壯了不是嗎？

　　但是，這樣的痛真的是我們應得的嗎？我們相愛，所以我們互相殘殺，我們各自率領兩批軍隊，穿著一樣的軍服，舉著一樣的旗幟，使著一樣的武器，卻在兩軍交會時盲了眼，在彼此身上胡亂捅了好幾個窟窿。橫屍遍野，血流成河，夜幕低垂之後我們各自棄械投降，然而我們根本連真正的敵人都沒有遇上，就已經一敗塗地，我們還沒成為戰士，就已經放棄戰鬥的本質。我們看來只不過是在一場愛情革命中兩頭互相咬囓得滿頭是傷也毫不起眼的野獸，事實就是如此可笑。試問這樣的痛，我們究竟從中得到了什麼？

　　妳只是以為這樣的痛是妳罪有應得罷了。

　　但我不願意承認。身為人類，至少我清清楚楚當我恨妳時我可是力氣十足，因為我們應得的原本應該要更好。

　　這樣的痛我也嚐的夠徹底了，當我一口和著鮮血將被打落的牙齒往肚裡吞時，我的眼淚也早就已經流乾。這樣的痛讓我更堅持於去恨妳，那股痛徹心扉的感覺實在太刻骨銘心了，讓抱著全身散裂骨骸的我始終懷著牽絆住妳——使我們兩人都得在永世不得超生的輪迴黑洞之間徘徊——這樣的心態，而硬撐住最後一口氣。

　　如今我自認為我還夠清醒，所以我想告訴妳，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少掉的那一分並沒有讓妳多拿一分，而妳所汲汲營營追求的，我也從來沒有暗地藏匿起來，迷失方向的人是妳，這池痛苦的泉水也是妳自己一頭跳進去的，但妳別得意，這依然不是妳應得的。

　　妳以為妳應得，是因為妳只願意相信那在愛情迷宮中構築的神話，那神話美麗而遙遠卻又令人神傷，遠望教人心生嚮往，近看卻又讓人不寒而慄。那神話是自古以來所有在愛情中慘跌一跤的詩人們共同建立起來的，就像一座高聳入雲的佛塔，孤立於荒原之中，而妳就是信徒。事實上，我也一樣，我們曾經都是這座孤塔的信徒，膜拜著真實謊言的虔誠信徒。如今妳應該得意於為這座塔的頂端也砌上過一片瓷磚吧！妳為這座塔再度增添了那一點兒高度，而讓那些迫切想來參拜的人們更加望而生敬，被雲霧所遮蓋的部分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感，讓所有熱愛挑戰的人們躍躍欲試，想要登上頂端一探究竟。

　　妳參與的愛情神話是如此美好，但妳也是如此邪惡，妳竟然沒有提醒人們從頂上跌下來可是會屍骨無存的。

　　為了戳破這可笑而陰險的神話，我就是在塔底一點一滴抽掉地基和木樁的叛徒。沒錯，我叛教了，我不再信奉任何宗教了，不再耽溺於任何甜美幻想，也不再相信煉獄之後就是天堂這種狗屁理論。我就是提婆達多，我就是猶大，儘管通緝我吧，儘管把我冠上荊棘吧，儘管把我燒成灰吧，我的存在就是要警惕世人，沒有永恆的神話，沒有陰雨之後的彩虹，沒有神，也沒有魔鬼，所有世間一切一切的苦難，都是人自己一手造成的，所有詭怖的愛情騙局，都是人自己情願踏進去的。但別期望滿身傷痕之後能有什麼救贖，因為這本來就不是我們應得的。只會有痛到無以附加的醒悟，明白這一切只是謊言，最後，我的同路人將會越來越多，在茫茫人海間行屍走肉，在遙遙無際的天地之間流浪。

　　我的邪惡不會比妳少。現在，妳該明白我的恨有多深了吧。

　　但是我曉得，這場愛與恨的對立將永遠不會有人勝出，我早就知道了。

　　經歷幾百年的戰役，妳依然懂得如何去愛／恨，卻已經失去被愛／被恨的能力，而我，也依然在恨／愛，卻也無能為力於被恨／被愛了。我們的器械早就鈍了，儘管我們還記得怎麼使，但我們的防具早就穿孔，沒得替換，因此我們連防禦都懶得搭理，任憑世間無情的刀刃一次又一次劈在我們身上，可是我們卻深知我們不可能退下。我說過了，我們是天生的戀人，天生的仇敵，也是天生的戰士，然而是凋零的老兵。當我們彼此相愛，全世界都成為我們所忌妒的情敵；當我們互相憎恨，全世界都成為歡欣鼓舞的小丑。這世界哪來這麼多愛與恨？太多太重了，我們根本背負不起。

不可否認，我們一開始就已經忘記為何而愛，為何而恨了。愛情甜美，但卻是背靠著忌妒與仇恨才得以建立起來，因為愛與恨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啊。當我們深愛著某人時，我們痛恨時間不夠，痛恨自己不夠完美，痛恨隨時都可能襲來破壞這樁愛情的種種因素，痛恨愛人的缺陷總是不經意被自己無限放大。我們隨時隨地都在和愛／恨共謀相生相處之道。我們都忘了這基本的道理，或者說，我們太迷信，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如今我們都累了，戰敗了，都沒意識到我們其實是自私的。我們以為自己缺乏愛情的滋潤，是因為我們不夠愛自己，還在與恨搏鬥，以為有了愛，就能充實，就能重新認識自己。這一切都錯了，都錯了，我們其實太愛自己，所以才太想被愛，所以才想緊緊抓牢，把彼此禁錮。如果我們能提早承認這個事實，我們還會提起刀槍嗎？如今一切早已無法挽回。

　　但我寧可我是自私而膽怯的，這樣我才有勇氣把恨藏在心裡，暗地裡詛咒妳就好。把這份心意原封不動，或許就能維持它的美好。無私的人無法在愛情裡站穩腳步，而太勇敢只會把一切踐踏至毀壞。我一度以為我是無私而果敢的，但是其實我早一股腦兒往痛苦的無底深淵裡掉，甚至至今我仍未墜落。基於私心，我希望妳也是自私的，但是是勇敢的，敢去為恨而愛，為愛而恨，這樣我們才有足夠能力把身邊的人牢牢抓住而不去破壞它的本質。我想我會恨妳一輩子，雖然我知道我根本恨不起，這場愛與恨的角力代價實在太高。但若不是我愛妳，我根本連恨的能力都沒有。

　　如果能再重來一次，就讓我偷偷地恨妳，妳也偷偷地愛我，我們都不要說出口，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