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停了下來,原本充斥寂寥室內那整齊劃一的鍵盤敲擊聲也嘎然而止。今晚的進度大概只能到這裡,腦袋裡的血液在流動的時候好像撞上了一面大牆,卡住了,動彈不得。
我需要一根煙,也許會好一點。我忘記今晚究竟抽了幾根煙,桌旁堆了三四個被揉成一團的空煙盒,手邊沒有煙,但外頭很冷,冷的我雙腿不停顫抖,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雙手也顯得極度生硬笨拙,即使我全身裹著毛大衣。我壓根兒不想下樓去買煙,所以我給自己沖了一杯熱咖啡。暖流瞬間擴散開來,當我小心翼翼地啜下一口。
每天晚上,我一次又一次讓思緒流動到完全停滯,然後一次又一次藉著咖啡因和尼古丁找回幾乎趁著我恍神之際悄悄溜走的靈魂。靈魂是抓回來了,但我還是很難回到軌道上,我寫不出任何東西來。可憐的靈魂,讓你寄居在我殘破的軀殼裡或許根本是個錯誤。
故事進行到J終於遇見他的前妻了。他的心裡埋著極深的仇恨,甚至想要親手沾染上她的鮮血;他愛他的前妻,他想要展開雙臂,將受困病痛的前妻緊緊擁在懷裡。他遲疑自己是不是該踏出這一步,向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停!停!停!我寫不下去了。我頭痛欲裂,感覺隨時會炸開來。頭顱炸開那個樣子可不好看,像碎掉的西瓜,但是更醜。
我懷疑我的腦裡住著一條不知名的蟲,一點一滴吸乾我的腦漿,一毫克一毫克抽取我的靈感,就像我使用尼古丁一般。每次我頭皮發麻,大概都是牠在享用血淋淋的大餐。但我逮不到牠,只好任牠慢慢在我體內共生滋長,想必這條蟲如今也很肥碩了吧。
我很疲倦,腰挺不直,肩膀麻痺,兩眼花酸,冷的直打哆嗦。現在是凌晨兩點四十二分,我埋頭把自己塞進泛黃的被毯裡,瑟縮在面積不大的木板床上,床吱嘎吱嘎的響,好像下一秒就要垮了一樣,但從來沒垮。
然而真正痛苦的時刻現在才來臨。我無法成眠,意識過分地清楚,像一道流,在大牆前不斷撞擊又撞擊,在企圖闖關不成之下開始四處亂竄,在我的腦裡湧起一波一波的巨浪。我用力緊闔雙眼,總認為這樣有效,但事實是眼皮開始發麻發痛。在全然的黑暗裡,眼皮成為一秒鐘轉換上千張幻燈片的放映室,有時是我的童年,有時是我窗口正對面那棟破舊大樓,有時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峰,有時是十七世紀火燒巫女的現場,而剛剛J的面孔正從我眼前閃過,他是個看起來很頹敗的傢伙,跟我一樣。大部分時候,我看到一對柔嫩而滿溢香甜的乳房,還有一雙手,正貪婪地搓揉那美妙的弧線。我就這樣陷入一整夜的折磨,躲在被窩裡翻來覆去。種種凌亂的畫面揮之不去,尤其是那對乳房。乳房的主人來自住在同一層樓,走廊最底端白色門板那間房裡的女孩。而那雙手,我希望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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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住了八個月,這裡房客並不多,大部分是學生,因為公寓後方隔兩條街有一所大學。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在走廊上來來去去、晾衣服、提垃圾下樓、到陽台抽煙,碰上他們時,有些冷漠地盯著我看,有些視而不見地別開頭。現在的大學生平日有啥消遣我完全不懂,但算了,我又何必要懂。而這種冷漠我也早就習以為常了。但偶爾我會這麼想像,這些人當中或許有幾個讀過我的前作,而且還在引頸企盼我下一部作品,但他們卻在與我擦身而過時故作羞澀,裝作不認得我,想到這些我心裡忍不住有些悲傷和驕傲。
女孩在六個星期前搬來,當時我將許多舊書和過期報紙整理成箱,堆放到我的門口旁擺放,等著隔天早上拿到樓下回收。
我聽到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一個女孩提著兩大箱行李,吃力地爬上來。這裡是五樓,也是最頂樓,晚上大約十點鐘,我從走廊窗口看見一輛計程車遠遠駛走,顯然她獨自一人搬來這兒。
當她咚的一聲將行李放在樓梯口稍作歇息時,我注意到她的臉龐,傻住了。女孩膚色不是挺白,但沒有任何疤痕或青春痘等瑕疵,肌膚細緻而透出明亮,兩頰微微鼓起。她一雙有神的大眼,隱隱散發出神秘但誘人的智慧,前額蓋著幾束頭髮,而後則綁起馬尾。她抬起手貼著額頭,緩慢但優雅地擦著汗,雙頰紅潤,細膩嬌嫩的喘息簡直勾人魂魄,她的胸口也因為喘息而不斷起伏。
而我呆立不動。
女孩雙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嘴唇微張但一語不發,和我對視了大約有五秒吧,還是五十年?我忘了。她提起行李不再理我,直往走廊底那扇白門走去。她手裡的鑰匙鏘啷鏘啷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而我也被那聲音敲醒過來。我直覺想到我剛剛的失態,這種糟糕窘狀足以把我一腳踹進地獄。同一層樓的大學生要不悶在房裡,要不出外徹夜狂歡去了,這時候沒有人幫得了女孩。我決定我必須作些什麼。
「需…嗯咳…需要幫忙嗎?」我問,而且努力清乾喉嚨。
「喔,不,應該不用了,謝謝。」女孩先是楞了一會兒,再有點生澀的回答我,但終究她嘴角揚起,對我報以微笑。
我凝視著女孩的背影,看著那苗條但薄弱的身形打開房門,將兩箱行李提進房內。然後我聽到拉開衣櫥、打開不繡鋼鋁窗以及水龍頭轉開、細細的水流聲、然後關上。我一直站在那兒看著聽著。大概三分鐘後,女孩走了出來,她再度露出靦腆的笑容,然後走向我。
「呃…不好意思,其實我樓下還放著幾樣東西沒搬上來,也許…可以麻煩你幫忙一下嗎?」她臉上的紅暈還未消散。
「喔,當然,這沒有問題。」
「謝謝。」
就這樣,我隨著女孩到樓下,替她又提上了兩箱行李,她自己也提了一箱,還有,一把木吉他。我們將東西搬進她房裡。她的房間目前空蕩蕩地極度單薄,一組桌椅一張床兩個空書架和一個空衣櫥。我問女孩是否還需要幫忙,例如替她稍作整理、搬弄家具之類的。
「噢!不必了…謝謝你的幫忙喔,謝謝。」
J停止了在妓女體內的活塞運動。J非常苦惱,他勃起正常,但是射不出來,這樣的狀況大概持續了兩週。我跟他一樣,碰上了一些麻煩,我的腦裡再也沒有更新更好的點子了,腦漿運作不再活躍,猶如垂頭喪氣的老二射精困難。是因為女孩的關係嗎?
無論如何,我的生活陷入一團渾亂,我好像無心寫作,漸漸失去創作靈感。每晚每晚,我的眼皮放映室都不斷重播著女孩的臀部,當女孩步行上樓,而我提著行李跟在其後時,那美妙均勻的弧線老是在我眼前搖晃,垂在她的細腰下起伏不定,而她右臀上紅色的LEVI’S標籤閃呀閃的,不斷迷亂我的心神。二十歲上下的女大學生,介於青春與成熟之間的誘人果實。我無法不去想她,我想緊緊摟著她。
但感謝老天,我勃起正常,至少此刻我的老二脹如兒臂。黑暗裡女孩的胸脯還在因為氣喘噓噓而上下起伏,一雙不知名的手恣意地撫弄她的雙乳。被窩裡我的雙手也正忙著不可開交,夾雜著混濁的空氣。女孩的胸部不大,但堅挺好看,我的手掌把它們包握住應該剛剛好。我射了。
我好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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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剛搬來那幾天,我很少見到她,即使我會刻意到走廊上多走動,假裝思考。偶爾碰上她時,比如她到樓下麵舖買晚餐或者到7-11買牛奶之類的,往往我們沒交談,她只是掛著那一貫的微笑,朝著我輕輕地點頭。總之,除了那些瑣碎的小細節,去掉她到大學上課的時間,想見到她真的不容易,猶如上天的恩惠,只能期待而不可強求。
女孩在假日的早晨會彈彈吉他,輕輕淡淡的刷弦,還有溫潤婉轉的歌聲。此時我會站在陽台一邊抽煙,一邊無意識地聆賞她的動人時光,這是平日我和她聯繫的方式。這些歌曲從她房間靠大街的窗口傳出,有些聽起來像Joni Mitchell,有些聽起來像陳綺貞,我不清楚這是否是她的創作,但歌詞青澀,不外乎是小女生期待戀愛的心情,或是經期來臨的煩惱,我總是暗暗會心一笑,靜靜地聽。我幻想著,某一天由我來為她填詞,而她開心地唱著我們共同的創作結晶。這些幻想總是讓我腦充血,興奮莫名。
這一段期間,我的寫作進展開始急速減慢,J此時早已在巴黎旅行有幾百年了,他時常來夢裡質問我何時把他弄出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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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有機會和女孩有更進一步接觸的。在她搬來後第六天,晚上大約八九點,我正盯著電腦螢幕發呆,突然敲門聲響起。我愣住了好一會兒,因為我想不到有誰會來探我的房。又三下敲門聲響起,我問:「誰啊?」
「不好意思!是我!」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一百倍,那甜美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這陣子曾有過的任何遐想也整齊如跑馬燈在腦海瞬間閃過,臉上忍不住發燒。女孩夜裡來敲我的門,她想做什麼?於是我慌忙應門,將房門輕輕開啟,只留了一道我臉頰寬度的縫,而我看見女孩羞怯的臉孔。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門口這箱書是你不要的嗎?」她手指著放在我房門邊那堆泛黃的書頁舊報。
我猛然想起,這一堆書正是她搬來那日我準備隔天帶到樓下去回收的,後來我卻徹徹底底忘了。幸好這條走廊平日也沒多乾淨,幾個大學生老把過期的原文書和穿了孔的球鞋丟到走廊上,偶爾還會有洩氣的籃球滾來滾去,所以我這箱廢紙肯定不是造成走廊有礙觀瞻的原兇。
「喔呃,是啊,怎麼了?」
「那…我可以跟你要這本書嗎?」
女孩拿起一本書晃了晃,書皮上閃著四個大字『冷凍猴子』。我倒抽了一口氣。那是我的前作。
「可以嗎?」
「你…喜歡這個作家嗎?」
「什麼?」
「你喜歡這個作家嗎?」
「喔,我還蠻喜歡的啊。」
「嗯,你有讀過他的作品啊?」
「有啊,他的上一本…叫做…喔!『寂寞鄉』,沒錯…我讀過這一本。不過他也只有這兩本了…。我覺得他寫小說的方式還蠻…嗯…蠻奇特的,有點邪惡…又有點哀傷…意象很豐富,至少我是第一次讀到這種小說。」
「嗯哼…」
「那…我可以拿走這本嗎?」
「喔啊…當然當然,妳就拿去吧,如果這些書妳想看妳也都可以拿去沒關係。」
「好好,但我只要拿這一本就好了。謝謝你喔。」
女孩露出滿意的笑容。她的笑容快把我壓碎了,像廢紙壓縮機。
她轉身離去,但就在她打開她的白色房門之際,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喂!」
女孩有些錯諤。「怎麼了嗎?」她問。
這下輪到我慌慌張張了。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住她,我只是感覺,要是女孩就這麼走進她房裡的話,我大概就再也看不到她了。我急忙叫住她就像我早晨醒來時急忙拉開窗簾確認太陽還是不是跟昨天一樣。
「啊…沒什麼啦…。我是說,妳喜歡那本書的話,那麼我房裡有些書也許妳也會有興趣,改天…也許…妳可以來我房裡看看,敲敲門就好…像剛剛那樣,我應該都在吧。如果…嗯…只要…妳想的話。」
「好啊,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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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沒什麼好埋怨的,儘管我如往常一般,看著女孩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她是個神秘事件,所有人在孩提時代都想像過的巨大飛船,或是藏在深山裡的金色瀑布,你總是在幻想著期盼著它的出現,但當它真的出現時,你又目瞪口呆地望著它從你眼前飛逝而過,你會忘記按下快門,忘記招手,忘記保存它的神秘感,然後它就再也不是你記憶中那個模樣了,因為你已經將它和現實混淆,所以你就再一次踏入哀傷的塵世,你再也不是孩子了。但我這一次真的沒什麼好埋怨的,我感謝現實。
「她拿走了我的書!她喜歡我的書!」
那一刻,我緊緊靠在我的門板上,握緊拳頭且全身發抖,我沉溺渾亂又興奮的情緒久久不能自己。望著我凌亂的床鋪,其上堆滿各式各樣的書籍,缺頁的、泛黃的、穿洞的、書皮發亮的、封套未拆的,我的眼前出現這樣的畫面:女孩和我,一絲不掛,我們熱情相擁、激吻、做愛;我們在大量的書舖成的床上打滾,進入異色的蒙太奇;女孩在古希臘戰場上深深在我背上抓出幾道爪痕,在歌德式城堡裡雙腿緊緊環住我的腰,在西藏大草原兩隻兀鷹盤旋之下咬住我的下唇,在阿拉伯市集裡用力扭動她的臀部,然後在J的廉價IKEA藍色沙發上,女孩氣喘吁吁,並且大叫:「寫下我!為我而寫一本書!寫下我們的激情!寫下我們的愛!」我們一起達到高潮,我噴出灼熱的大量精液,通通注入女孩體內。
就在幻想結束的當兒,我意識到褲襠底下那傢伙確實熱騰騰地發燒,脹的難受,但同時也忍不住自慚形穢。蜷曲成一團的床鋪散發著一股汗濕未乾的陳年腐臭,書桌上是打翻的煙灰缸,煙屑煙蒂散落,還有用來泡咖啡的馬克杯,放了好久,我卻忘記上一次洗杯子是什麼時候了。看看鏡中的自己,邋遢瘦削的面孔,佈滿血絲的雙眼,從來不整理的髮型,一週未刮亂七八糟的鬍子,呵一口氣是混雜著香煙咖啡齒垢與胃酸的惡臭。我感到心灰意冷。我不知道當女孩看著我時想些什麼,我能讓她知道她帶回那本書是我寫的嗎?就算書內附上我的照片,她也不可能認出現在的我來。不,我根本不敢讓她知道我是誰。
種種在最後一刻湧起的想法將我打擊得一敗塗地,將我逼退至停靠灘頭邊載伏載沉的木船上。
- Jan 16 Mon 2006 00:03
靈魂的悼詞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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